义熙十四年,正旦。
残霜凝固在驰道上,几缕炊烟刚一攀上飞檐,便被府门前此起彼伏的“噼啪”爆竹声而取谛。
椒柏酒而散出的阵阵辛辣味,涌入鼻尖时,令人无不警醒一二。
相比于去岁正旦的死寂,长安城在寒霜的浸染下,却有了几分生机。
刘义符披了件青裘,静静的在门前望着直落的白霜。
昨日岁末时,便有不少文武进献珍物,他也不知王尚是从何处所得之虎裘。
岁月时慢时快,眨眼间,这已是第三年。
若算虚岁,过了二月他便要满十四,颔处也略微长了数根短细胡茬。
稍加感慨一番后,刘义符侧首问向赵彦:“甘旨楼今月盈收几何?”
“三十二万两千馀钱。”
赵彦再次作答时,似乎还是不知为何一做菜肴的酒楼竟能赚如此之多。
这可是未带皮肉生意的,若是带了,不知能赚多少。
郭行已东行至洛阳去了,刘裕将赵彦安排在他身旁做事,虽然为人处事生疏,但半月下来,也熟悉不少。
杜骥已受征辟出仕,担任雍州主簿,兼世子参军,起家官极高。
一州主簿乃是刺史直属文僚,世子参军又是刘裕受信重而得挂名副职。
当然,杜骥有心气,想做大事,断不会日日随行,半数时候在丞相府做事,偶得空闲,才会与刘义符谈论治政之道,做些实事。
其兄杜坦虽未谋得权职,但也为刘裕所青睐,畅谈番后,深有擢拔之意,奈何前者暂不愿出仕。
勾勾搭搭的做派,与那些江左士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。
刘义符无心揣测杜坦的心思,今下的头等大事便是西征,亦或北上,过了年节,三四月时便可整顿军备。
正于沉思之际,刘义符眼皮猛然一跳,令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。
赵彦见他神情微变,似有不安,似有忧虑,本想直截了当询问,却想起赵易的嘱咐,张了下嘴,欲言又止。
在这年节时屡屡跳眼皮,刘义符免不了遐想。
“世子?”
姚氏身披鹤氅,与两名仆婢款步而来,待至门前时,拘束笑道:“阿郎说,岁初应饮桃汤————”
刘义符道了声谢,令赵彦手提着,姚氏见状,也不好迫其饮下,匆匆作了一揖后,又快步回院中去了。
他拨开盒盖,看了眼灰黑的汤药,心里有些发怵。
此桃汤非彼桃汤,不是桃果熬煮而制,而是用干枯桃木所制。
纵使烹煮的透烂,依然免不了有屑沫飘荡。
“你——过正旦可喝?”刘义符诧异问道。
赵彦连连颔首,说道:“桃木可辟邪,滋味——世子饮几口便可。”
毕竟是博个好兆头,喝上一口意思一下就行了。
“你先喝。”
“啊?”
赵彦见刘义符要自己“试毒”,不由一愣。
但却又觉得这是其在考校,试探自己是否忠心。
顿了下,赵彦旋即饮了一口,刘义符观摩了半响,同饮了口。
“苦。”
沉吟了片刻,刘义符问道:“我有许久未曾登门拜访,此去也不好空着手,不知令母喜好何物?”
要说他丝毫不惦记薛氏,那定然是假的,一旦想到其今年中至十九,窘迫感悠然而至。
去岁是在薛坞过的,回蓦时,又有些动摇。
刘裕下了“死令”,明岁必须成婚,虽说还有一年时光,但起了战事,几乎是瞬息而过,届时他不南归,司马茂英便要北上。
前者是父亲定下的媒约,后者是自己相中的。
晋室庸者辈出,取了宗女也能驾驭,作妻族,不易强盛,不易赢弱。
往后若要动宗亲,还可由其在中间转寰,也算是师出有名。
司马茂英年方二八,并不急切,但薛玉瑶接近二十,似她这般年纪,生二胎者数不胜数。
仔细一想,确实是他有些太过了,入长安两月有馀,都未曾亲面见过,薛帛等人若是得知,保不齐便要向长孙嵩使眼色。
两三次还能忍,次次诓骗,熟谁能忍?
赵彦听得刘义符要到他家去,怔了怔,说道:“娘亲不好甚别物,只是————”
“只是什么?”
“只是想品尝甘旨楼菜肴已久,每日又无空闲————”
“你作楼中帐簿,家人怎会尝不上?”
听此,赵彦正色说道:“世子是不知,各家奴仆天还未亮时便在楼门处排着队,娘亲——不愿奴仆挨冻——也不愿亲自去,仆是为世子做事,怎能以权谋私呢?”
这话让刘义符感到惊诧,不过是些吃食,赵彦便能说出此番话来,倒有股其父风范。
不过,这也有可能是因为薛玉瑶初至长安时,刘义符“大义灭亲”之举。
或因薛氏严加相嘱,赵彦不敢越矩。
旁人替他训教好了,也并无分别。
才能不出众,底线牢固,用起来也无需过多顾虑。
刘义符呼着寒气,坐上了车,对车卒吩咐道:“甘旨楼。”
府门前,仆婢听得自家郎君呼唤,迅速的抬起门闩。
“郎君回来了————夫人正————”
仆婢见得刘义符这尊不动如山的大佛”时,愣了愣,恭声了一句,转而火急火燎的奔走回庭院。
——————
刘义符手提着食盒,与赵彦有条不紊缓步入内。
“疼!疼!”
“你还知道疼?把她那些弓矢都给我扔了!”
“是。”
“女有四行,一曰妇德,二曰妇言,三曰妇容,四曰妇功————
婢女低着头,将地上的角弓捡起,正要往外走时,却见二人前来。
赵彦轻轻啧”一声,惭愧道:“让世子见笑了。”
刘义符笑了笑,说道:“兵戎乃国家存亡之道,弓矢切不可糟践。”
言罢,他伸手示意,婢女不知所以,手颤了颤,急忙递过。
伸手摩挲了一二,弓身、弦老旧,力不过二石,对于刘义符的膂力而言,单手都可开弓。
薛氏听得动静,怒色瞪向门坎处。
话到嘴边,正要指斥时,顿然止住了,霎时间转怒为喜,说道:“世子来了,快入座。”
旁侧的赵婉见娘亲翻脸如书,错愕了好一会,这才随其目光视去。
见着自己年少时所用的角弓被刘义符把玩着,心中五味杂陈。
“我不知夫人女郎好什么,故而备了些吃食。”
刘义符将食盒端放在案上,取出一瓷碗,将盖打开后,热气腾腾而出。
还未来得及寒喧一番的薛氏被刘义符打断后,微微一笑:“世子有心了,我确是想吃甘旨楼的珍馐。”
说着,薛氏还温和的看了眼赵彦,心境自由的舒畅起来。
此时正值午时,用餐之际,厨房虽烧了不少菜肴,其中不乏炒菜,城中的公卿们尝过味道后,皆会令家厨争相模仿。
薛氏窥见案上瓷碗中盛着的白圆,不忍问道:“这是何菜?”
“汤圆。”刘义符解释道:“用糯米团做皮,裹胡麻、糖裕其中,再添些桂花。”
除去那几道经典之外,这汤圆确实刘义符昨日教予楼中厨夫,薛氏等人自然不曾见过。
刘义符看向眉眼间,四分英气,六分俏丽,身段亭亭玉立,双腿修长的少女,笑道:“夫人,女郎趁热吃吧。”
“我去唤玉瑶来。”
见薛氏亲自去唤薛玉瑶,刘义符也未多言,将菜肴摆好后,随正身坐到堂侧o
薛玉瑶从庭院来到正堂,先是在堂后倾听了会,未有谈话声,轻抚了下胸口,不徐不疾的步入堂中。
“世子。”
薛玉瑶再见刘义符时,后者变了不少,面上的稚气渐而褪去,身量也不同以往,仅仅一年过去,竟比她还要高一截。
刘义符起身回了一礼,望见这副容颜时,顿觉赏心悦目,心头的忧虑散去不少。
薛玉瑶姿态十分恭谨,生怕哪一点又惹的刘义符不忿,再而似昔日那般————
正当气氛焦灼时,赵婉尝过这甘甜软糯的汤圆后,情不自禁的“唔!”了一声。
薛氏双眉紧皱,咳嗽了一声。
赵婉倾刻噤声,低着头用勺子倒饬着碗里残存的两颗汤圆,神色陶醉不已。
她何时效用过这般滋味的糕点,陇地吃食单调,虽不缺荤腥,但吃多了总会腻。
薛氏又让刘义符与薛玉瑶入座,前者应声入座,后者有些难为情,但也未曾拒绝。
淡淡的幽香,白淅细嫩的手腕,使刘义符无心于菜肴,偶不经意间用馀光瞟见沟壑时,更是坐如针毡,已无刚才那般从容不迫。
薛玉瑶见此一幕,宽心了不少,她还特意穿了去岁那一袭红裙,此时朱唇微微扬起,笑魇如花。
在尝过汤圆后,亦是不可置信,正要询问时,刘义符轻声道:“昨日偶手所得,一时辰前烹煮,娘子若喜欢,我可让厨房多做些,晚时送来。”
薛玉瑶原是想问出自何处,奈何刘义符把她的话都说完了,拒绝也不是,遂微微颔首应下。
用餐后,刘义符口干舌燥,并未久留,即而拜别众人。
薛氏轻拍了下薛玉瑶的脊背,后者脸一红,来到府门前,唤了声:“世子。”
刘义符顿下脚步,回首道:“娘子有何事?”
“妾身有一物要赠予世子。”
话音落下,薛玉瑶贴近了几步,从袖中取出一锦囊。
刘义符微笑接过,看了眼,见这红囊上绣有麒麟纹,还带有香气,直露欣喜之色,轻手接过。
“既是娘子所赠,我定携在身旁,好生保管。”
“恩。”
登车后,刘义符看着囊上小巧的麒麟,收敛笑意,深呼了口气。
门栏处,薛玉瑶妩媚一笑,犹沐春风,直至车乘不复后,方才回身离去。
刚一归府,刘义符便见谢晦、傅亮等文僚神色郑重的快步赶来。
相比于昨日的道贺,显然是有大事发生。
刘义符并未在府外多言,遂与众人迅疾入内。
堂中,刘裕正于手握信纸,眉眼哀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