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夫寒之于衣,不待轻暖,饥之于食,不待甘旨。”
言罢,身前两名举着木匾的杂役愣了愣,有些不知所以。
“不用急着刻字,待会用过午餐,你们送到老师府上,令他老亲自提笔。”刘义符笑道。
杂役点头应下,片刻后,问道:“世子取什么名?”
“甘旨。”
见两人不怎识字,刘义符从郭行手上接过纸笔,随意书写一番后,不大满意,撕了重写。
来来回回废了好几张纸,方才“完工”交予杂役。
“世子取名甘旨,是意为百姓不用再饱受饥苦。”郭行抚须道。
蹇鉴听后,面色困惑,问道:“甘旨不是佳肴美食之意,与百姓饥苦有甚干系?”
虽说蹇鉴也不怎识字,但甘字还是认得的,熬到参军一职,总还是有些“积蓄”,至少会些算术,能清点粮食。
“我与你说了也不懂。”郭行见蹇鉴面有不忿,无奈轻叹道:“世子所言乃晁御史所奏之《论贵粟疏》,甘旨出自其中。”
顿了下,郭行又道:“寻常百姓无财入朱楼用餐,世子取名,是为祈福天下百姓衣食无忧,人人入得甘旨楼——”
刘义符沉默不言,悉听着郭行娓娓道来,脸上不动声色,心中却感到惊诧。
自己本就是随手取一个味美的名,怎还能说出诸般道理来?
今日,他算是体会到何为自有大儒辩经”。
郭行尚远不及大儒,都能如此为自己“开脱”。
权贵权贵,权当真是世上最贵之物。
眼看着门楣梁柱重新刷上一层朱漆,地面与桌椅擦拭的程亮,作为老东家的刘义符,自然要亲自视察一番,把持品控。
当然,主要原因还是烹煮菜肴吃厌了,想换一换口味,随便令陈默买下酒楼,也能为其摩下隐人耳目,将后若能丰营,亦可开分楼,要是能开在平城、邺城,可谓耳目皆清。
但这也不大现实,既要以味美新菜闻名,旁人怎会不追朔源头,得知是在长安开,且是刘义符的私产,无论如何都不会令其开设。
能在中原、扬州、荆淮开几家,刘义符也就知足了。
明里监察地方官员无用,唯有暗里才有成效。
御史今日要看府库、粮仓,前日便已准备妥当,州郡巡查一番,尽皆充盈,待到灾荒时隐瞒不住了,压着饿死的百姓不报,直至形成流民贼寇,庙堂才反应过来。
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,用官员查官员,尤其是在这士族交构的天下,没有分毫用处。
开几家分楼,算不上是与民争利,朱楼本就是权贵的场所,也唯有开设在等郡治富庶之地,监察地方做不到,探查境况灾情并不难。
刘义符登上三楼,于阁内遥望了向熙熙攘攘的市口,自觉选址极佳,哪怕口味寻常,有着颜延之的亲笔字,定然会有士人慕名前来,更何况那些上进之人。
名望可要比口口相传的一张张嘴要好,各个时代的营销策略不同,当今主要还是以士人为主,部分寒门子弟,出仕前受望者青睐,评点一二,仕途便通畅宽阔的多。
要是有一寒士能得谢安评点,光是一言,九卿两千石一职不是难事。
君子一诺千金,不及望士一言。
卖官鬻爵的篇章早已翻过,纵有万金,也买不了与之相匹的官位。
“完善的也差不多了,厨子也聘齐了,令他们先去厨房候着。”刘义符活动了一下筋骨,旋而下楼往后厨走去。
刚入厨房,一整只洗的白净家豚端放在案上。
刘义符令一年长的厨子解豚。
“腹部肥瘦相间那一块,切薄些。”
“唯。”
已有近两年未曾吃过猪肉的刘义符,即使早前派人阉过,腥臊味却依然扑鼻。
几名往日在酒楼做事的厨子也是忍着骚味,上前肢解。
“可取些清酒,或是药酒,再放入姜汤中浸泡,去些异味。”刘义符吩咐道。
“世子何必食这贱肉?”年长厨子轻叹一声道:“仆从未见诸公吃过贱肉,仆听闻南人好鱼鲊,关陇人不怎吃,定然觉得新奇,世子不妨可传授仆等。”
刘义符笑了笑,说道:“饭要一口一口吃,此菜我未曾烹过,江淮菜不用我教,我令府中厨子前来教导你们便是。”
听得刘义符往后会教他们南菜技艺,手脚顿由麻利了许多。
厨艺亦是同经学般的不传之密,吃饭的手艺,大都不会外传,多是传给子嗣,不说其他,达官显贵不愁吃喝,所求更高,菜烹的好,亦能为其所赏识聘为家厨。
长安士人多好羊肉,故而羊汤铺子繁杂,能经营下去,味道差不了。
血放干后,解肉便轻松的多。
半盏茶功夫不到,一整只豚便按照刘义符的嘱咐分列完整。
“世子,南人吃豚,是用人乳烹蒸——”厨子苦笑道。
他们这也无人乳,刘义符若是要蒸煮,只得以畜乳代替,做出来如何,无人知晓。
刘义符看向灶台上崭亮的铁锅,说道:“不用蒸煮,用锅炒。”
“炒?”厨子们面面相觑,雾时困惑。
“你们先将那块腹肉浸于姜水。”
言罢,刘义符便打算亲自上手演示。
可在此之前,他停了下,脸色郑重道:“此乃不传之法,价值万金,汝四人在此习得后,不可外传,若他家效仿,是何下场,需我明言否?”
话音落下,四名年岁各不相同的厨子顿时汗颜,纷纷出言担保。
“仆等若外传,任由世子处置。”
刘义符扫视了一眼,淡然说道:“学成开业后,酒楼盈利的十之其一,依次序,分润于你们,以及楼中仆役。”
众人怔了好一会,欣喜说道:“世子厚恩!仆等不敢懈迨!”
说完,众人便还想行跪拜之礼,旋即被刘义符制止。
“俸钱还是有的,好好做菜,赚的多,免不了你们一份。”
刘义符许给他们十分之一,看似不多,但对于这权贵恭迎,一本万利的朱楼而言,不知多少。
勿用说一年,凭借豫章世子这道金字招牌,开楼一月,便足矣买下他们的命了。
软硬并施后,刘义符勉励抚慰了两句,遂掠过众人,至台前以右手握着锅柄,说道:“炒菜时先洒油,不论是荤油,还是豆油,亦或菜油皆可,炒素菜时用荤油增香,炒荤菜时用素油去腥味。”
刘义符先于厨房外洗净了手,将一整块白花花的肥肉丢入锅中,令帮厨生火,再往锅中加了少许清水。
随着火势渐长,锅中“里啪啦”的声响传来,与炙烤焦油声相近,但更为响烈。
一团团油水在锅中流淌沸腾,手法有些生疏,但好在熬成了。
帮厨上前协助刘义符将油倒入罐中后,便取来一盘冬葵。
刘义符倒入些许猪油,混着冬葵,又放入切碎的葱段,霎时间,火气腾燃而起,自锅底涌上,他又放了少许细盐,灌入些酒酿。
数刻后,微微的香气入鼻,令众人为之触动。
看着刘义符来回翻滚铁锅,时不时将抖落葱葵抖落于外,他们也不知是何意,难道要洒出锅来才够味美?
刘义符掏出巾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,令帮厨将瓷盘端来,用铁铲将其倒入其中。
撇了撇锅心的油水和残渣后,刘义符将锅放下,扫了眼灶台,让让一笑,说道:“你们别学我,翻炒时轻些便可。”
“唯!”
往昔”的他,无现今的气力,翻滚大锅免不了臂膀酸痛,现今的他,翻炒过后,甚至感受不到一丝酸意。
不得不说,有刘裕的这道根基在,刘义符天赋异禀也不奇怪,吃好睡好,稍加习练弓马,待至及冠,怕是能举千斤鼎。
“尝尝。”
刘义符将瓷盘端在案中,随手接过碗筷,与众人品尝了起来。
厨子咀嚼一二,神情惊愕:“这便是——炒菜?”
阵阵热气腾挪,炒一冬葵尚能有如此滋味,若是牛、羊等肉食,不知该是何等佳肴。
原先他们还以为刘义符所言秘法,只是说说而已,尝过炒菜后,纷纷惊叹不已。
“这几日勤加练习,何时精湛炒菜,何时开业。”
“唯!”
休憩了好一会,刘义符又将姜水中的五花腹肉取出,令厨子将其切片,越薄越好。
“你叫何名?”
“仆叫朱栖。”
刘义符拿起一片薄如蝉翼的,肥瘦参半的肉片,笑道:“刀工不错,切记,这些肥肉往后不用丢,都切薄片,伴着佐料炒,远要比瘦肉味美。”
江左信道,好清谈,饮食也随之清淡,相比之下,佛教不禁荤腥,逍遥园寺中的僧人各各肥头大耳,让刘义符深觉痛恶。
其身上每一块肥肉,皆是不劳而获之,往大了说,那不就是民脂民膏养的肥?
佛教那一套往生,刘义符更难忍受,姚苌弑杀恩君,崇佛洗刷罪孽,岂不是自欺欺人?
杀人偿命,天经地义,这有何好辩解的?
那些真正念佛经,秉持善念的僧人少之又少,奸污犯罪者修佛免灾占多数。
僧人不但要自己花钱养,还要任由他们肆虐地方,于国毫无益处,也难免拓跋焘遵道灭佛。
自己现今若派人彻查寺庙,保不齐也能搜罗出一批军械金银。
只可惜关中动荡已久,现在灭佛,难免会激起部分人的怨念。
看着锅里的五花肉由白转灰,刘义符急忙倒入酒酿,放入配菜。
“哗!”火势汹涌而起,令围在一旁的众人受惊微微一颤。
锅气自厨房内蔓延至外,数名仆役闻见香气,不由的抿了抿口水。
待到炒肉端上案,筷子如雷而下,品尝过后,一双双瞳孔绽放精光。
倾刻间,便只剩下半数。
刘义符咳嗽一声,说道:“将这半盘分两份,一份连带着牌匾送至老师府上,另一份由我带回去。”
“唯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