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父亲您勿要再起身。”
白发苍苍的老叟从卧榻而起,中年儒士情切交加,只得如实相告:
淳于岐半眯着的眼瞪大了三分,猛咳了一声后,斥道:“我往常是如何教导你?辱臣死!”
淳于昱一时哑然,言语上他争辩不过,但双手并未停歇,轻重不一的按着被褥,想要制止淳于岐下榻。
“我时日无多—你贪生,我不责怨,可你若执意阻拦,从今往后,我无—你这逆子——咳咳!”
二帝遵淳于岐为师,往前他患病在榻上,身为太子的姚泓亲身探望,在榻前行拜礼。
姚泓无能,但德行已然凌驾于众君之上,不论是对师长、亲朋、兄弟,亦或是敌人,皆怀有怜慈之心淳于昱不敢再性逆淳于岐,他e垂头叹息,尤豫了半响,退而求其次道:“我陪父亲一同去。”
“再—去将太学将为父的学生一同唤来。”淳于岐神面色缓了下来,低声道。
街道上两侧商铺门窗紧闭,静寂之中,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。
数十名儒生并肩同行,在其正中,淳于昱脸色涨红的背着淳于岐,一旁的门生子弟伸手在其后助力。
淳于昱本想让淳于岐乘车入宫,可后者偏是不愿,身为经学博士,当世大儒,便如此倾靠在儿子背上,离宫门愈发接近。
“尔等这是作甚?”
被委派至北宫门的陈泽握着刀柄柄喝道。
“我等皆是太学学子,此来,是为与老师一同入宫面圣。”
众人身前,面色刚毅的儒生正声应道,丝毫不忧。
陈泽皱着眉头,问道:“尔等的陛下,已是我军的俘虏,军令在身,尔等不可入宫。
》”
即使众学子身上只穿着宽的儒袍,掩藏不下军械,可要放他们去见姚泓,陈泽未曾尤豫片刻的拒道。
这些“正气凛然”的文人,最会摇唇鼓舌,擅使阴谋诡计,别看其他们无寸铁,无“缚鸡之力”,使天下纷争不断,国家动乱,皆不免出其之手。
只谈兵事,却不闻兵戈四起之因,八王之乱,可是丘八们的手笔?
陈泽跟随在毛德祖身旁已久,后者所授之业,不比师生少。
淳于昱见此情形,遂将淳于岐缓缓放下,令旁侧数人扶稳当后,诚恳说道:“家父蒙受两帝重恩,与陛下亦臣亦师,我等知国亡不可逆,想必豫章公已兵进长安,家父抱病,只想求见陛下最后一面,还望将军能通禀王公一声,昱在此拜谢了。”
言罢,郭昱先是不徐不急作了一揖授起绣袍,轻轻跪在地上,向陈泽行拜礼。
其馀儒生看着,有的默然,有的愤慨,有的无奈。
国恒亡,浸淫于经学之中的学子,在刀剑之下显得如此无用。
饶是这般,他们也依是为数不多敢与淳于岐进宫面圣的儒生。
其中有人为求忠名,有人为报师恩,数百门生故吏,到最后也不过寥寥数十人罢了。
陈泽见淳于昱紧扣大地,似有不屈不饶之意,难免有所动摇。
“你们先在此静候,不要走动喧哗,我遣人去请求毛公,他老允下,我便放行。”
淳于昱一听,一边起身,一边致谢道:“多谢将军通融!”
陈泽微微颌首,并未应答,郭昱撇了撇袍上的灰尘,问道:‘可否令昱知悉将军的名讳。,“陈泽。”
殿中。
“朕出宫降于王镇恶,或可保全—”姚泓坐在榻上,对李氏倾诉喃喃道。
“妾—妾乃陛下之妻—若受—————”李氏抽泣道。
姚泓也许还有一线生机,毕竟关内受其恩者颇多,念及其仁义更多,例如立节将军苟和,便坚守在宫门处,组织着仅存的数百禁军守着未央宫。
乱世百年,任一皇族,至国亡时,宗女嫔妃之下场何如,不言而喻。
李氏求死心切,不仅是为了留给姚泓最后的体面,也是为了自己着想。
她这么想,姚泓却不然,姚犯下滔天罪孽,崇佛兴寺。
姚兴继位后,知姚作为后,亦遵佛,逍遥园便是他令人所筑建。
到了姚泓这一代,宽仁之举,有拜一众大儒为师的原因,也有为了偿还祖父的暴行原因,总之,其德行如此,乃是国本所直致。
姚兴只让大儒们教他治国之道,却不曾教他如何守国。
当下的境况,也并非姚泓一人之罪。
王镇恶攻下长安,已拥灭国之功,若再敢擅处姚泓,越过深。
慕容超被擒获后,刘裕并没有先行将他处死,而是押送至建康,斩首于市口。
此般做派,方能使威势功绩俱显,后方的士人朝臣,以及遵奉司马氏的“仆从”们见得他国君主的下场后,大为震镊,畏惧之下,要么投身于新朝,要么远离朝堂,不与世争,方才能明哲保全。
姚佛念一张嫩白的小手拽看李氏裙角,脸色波澜不惊。
“父皇,晋人定然不会放过您,不会放过娘亲,不会放过孩儿”姚佛念伸出另一只手,指向置放在案上的白绫,说道:“既然终不得保全,与其让您与娘亲受到晋人的折辱,倒不如自行了断。”
年仅十一岁的孩童天真无邪的说出这番话时,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。
李氏蹲下身,用手去脸颊泪痕后,一眨不眨的看着姚佛念。
姚泓茫然无措,他未曾想到连乳臭未干的孩童都比他明悟道理,更不畏生死,惭愧之意在心中翻涌,顿时间纠结万分。
他也想豁出勇气一死,可每当念起时,便惊骇万分,总觉会有那么一线生机。
姚佛念见姚泓依然尤豫曙,遂松开了李氏的手,一步步的往殿外走去。
“念儿?”
唤声未能止住其步伐,直至姚佛念出殿,李氏颤声唤道:“念儿?!”
姚佛念娇小的身子在空阔阶中显得格外凉薄。
李氏慌忙的追出殿外,姚泓咽了咽喉咙,望着母子二人的背影,脚掌似是钉在绒毯上,想抬却又抬不起来。
北宫门。
苟和见到姚佛念二人来赶来,,神色万分凝重,尤其是姚佛念,不管不顾的想要往宫外走去。
“殿下。”苟和作揖行礼道。
“苟将军,能不能让我上宫墙上看看?”姚佛念天真无邪的请求道。
“贼寇立于宫外,暂未有攻伐之意,东平公尚有两万兵马,于长安之外-此处危险,殿下还是回殿中歇息。”
本想激励一番士气的苟和,发现自己对孩童说这些·
连他自己都不觉有反转的机会,以至于用言语抚慰心神。
“我想再看看宫外的模样。”
“这”苟和有些为难,他朝向沉默不言的李氏行礼后,又见远处姚泓领着数十人姗姗赶来。
“念儿出宫不过数次,随他去吧。”
“唯。”
还未等姚佛念登墙,宫门处却传来了声响。
“出何事了?”苟和见状,旋即问向从墙道上赶下的姚益难。
“淳公与数十名学子要入宫面圣,贼将允了,门前乃是他们所发出的声响。”姚益难惊道。
自王镇恶入城后,城中一片死寂,要是前者愿意,早便可率军杀入宫中,不知是出于何目的,他就是不愿迈出这最后一步。
“为何要面圣?”苟和异问道。
近来反叛者不计其数,要是晋军以此为由,逛骗他们打开宫门,待到九泉之下,也洗脱不开这滔天罪名。
“我也不知为何,只是—郭公抱恙在身,观其气色,该是—””
听此,苟和愣了愣,他看向身旁的姚佛念,心里的滋味难以用只言片语来概括。
一老一少,一个想要出宫,一个想要入宫。
苟和取舍之际,姚佛念悄然越过众人,踏上了宫墙,他俯视着门前聚拢着的数十儒生,打量了一会,又眺望向远处。
直到众人窥见姚泓手中所持之玉玺,以及身后十数名嫔妃及年幼的皇子皇女后,当即明了其意图。
“陛下!臣等欲战死于宫门您”姚益难悲切道。
苟和懦着劝道:“宫门将要失守之际,臣定会在贼寇踏过臣的骸骨前禀报于陛下,您在此时降于王镇恶,太、高二祖之基业将毁于一旦,陛下应当三思而后行。”
许多话,苟和为臣,不能以下犯上,哪怕是只言片语,哪怕是这山峦崩塌之际,他依不敢越。
王镇恶不过为一军之帅,杂号将军,姚泓一国之君请降,也应降于刘裕,这般做,还能留些许声名,不落个懦弱畏死的骂名。
当下晋军未有杀入宫中的动向,姚泓便隐忍不住出降。
往后史书上,会如何记载?
知悉君臣间隙者,怎会不知王镇恶的用意?
“国亡乃朕一人之罪,令诸卿白白战死于阵中,非人主所为之。”
姚泓忘却不了身处渭桥时,自己一时恍惚,众将拼死相抵,这才令他单骑走免,如丧家之犬般畏缩于笼中,时刻忧心。
与其在宫中等死,倒不如降晋,早先解脱,以免辱没了姚氏所剩无几的颜面。
如是想着,姚泓遂令禁军打开宫门,任淳于岐一行人入内。
苟和欲再劝诫,姚泓态度十分强硬:“卿若还认朕为天子,便打开宫门。”
“陛下,王镇恶无意”
“臣遵旨。”未等姚益难话完,苟和哀叹一声后,应声道。
“苟将军!你怎可吾才是禁军统将!”姚益难喝斥了一声后,又转身向门后的禁军说道:“尔等开了门,必死无疑!赞正领军攻城,我等不攻自降,置那一名名为国而死的将士于何处?!”
“开门!”姚泓忍耐不住,高声呐喊道。
“陛下”
“你要抗旨不成?!”
重压之下,往常鲜有生怒的姚泓,额上青筋暴起涌现,声音也有些颤。
眼见禁军不听号令,姚益难无可奈何,低头退到一旁。
“嘎吱!”宫门徐徐开启。
枯稿瘦削的身影映入眼中,倾刻间,姚泓眼框微微泛红,他在原地了片刻,遂与众人往门前走去。
“殿下!!”
奔走时,惊呼声顿起。
只见姚佛念艰难爬上墙垛,身子向前倾泻,似要往下坠落。
未央宫四座宫门,唯北东二门最为高耸,约有五丈及上。
此刻李氏身子紧贴着墙,一双手死死拽着姚佛念的脚踝,险些纵其一跃而下。
正要与姚泓诉衷肠的淳于岐等人,顿时慌乱不已,“快咳·快去接住殿下!”淳于岐急声令道。
宫内,苟和率众登墙,宫外,十馀名儒生围成一肉团,尽皆摊着双手,仓猝的瞄定落点,调整站位。
门阙五十步外,陈泽见此情形,再三尤豫过后,并未上前帮衬,而是作壁上观,直直的看向那宫门后的姚泓。
“娘,放孩儿离去吧。
身觉天旋地转的姚神色平常,似如念头通达的佛子般说道。
佛念,念佛,追朔往生净土。
姚佛念荡在空中,渐至平稳,赶至墙道的苟和伸手捉住其另一只脚踝,与李氏合力,将其提了上来。
李氏狠心之馀,欲抬手扇去,可挥至半空中,却又停下。
直到此时,她已释然,姚泓为搏那一线生机,她们母子二人当相随之。
至于往后如何,多想无益,迫不得已之时,以玉簪了断便是。
危机过后,本该是一片悲恸的氛围因姚佛念获救而缓和了些许。
淳于岐在淳于昱的换扶下,颤颤巍巍的珊至姚泓身前。
“陛下,臣—荷蒙圣恩,然徒瞰山河之崩析而——咳咳——不能止,臣本愿从陛下共赴国难,则虽死九泉,犹可向先帝谢罪,为陛下陈情今陛下决意降晋,臣不敢阻,惟愿陛下许臣随侍左右。”
接连咳嗽了数声,淳于岐方才徐徐倾诉而出。
姚泓上前握住了淳于岐枯老的手掌,涕泪横流。
众人见此,无不哀泣。
“朕之命,不足惜,若能护妻儿与众卿周全,死——不足尔。”
“陛下!!!”
众人匍匐在地,殇声如雷贯耳,刺破长空,直至苍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