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阳,堂内。
姚扫视着两侧僚属,一张白脸不由的青了起来。
“晋寇已攻至成皋?!”
驿卒单膝跪在地上,颤声回道:“回州牧,仆是亲眼所见——"
待驿卒复述一遍,姚便立马令其出堂去。
成皋位于虎牢东面且极其相近,两座关城相邻而守。
这两座城池一旦被攻破,洛阳便要直面着源源不断的晋军。
“成皋守备充足,晋军难以攻取,殿下切不可先自乱了阵脚。”
右列一位面色刚毅,眉眼锋利的男人见姚一时慌乱,遂劝言道,
“那你说我该如何做?”
“晋寇大举来犯,司隶守军不足五万人马,为今之计,殿下该速遣轻骑至长安,求援于陛下诸公。”
还未等男人说完,在其身后的一名长相与姚有所相似的青年出声道。
“晋军一路征伐至成皋,多为骄纵之兵,叔——殿下可派一支骑军趁其不备——"
“姚司马所言,殿下万不可听信!”
“赵将军此言何意?!”
赵玄见姚禹脸色通红,遂缓和了语气,说道:“属下已打听过了,晋寇领军者乃是王镇恶,王镇恶为王猛之孙,其人深谱兵法,有大略,司马出城迎战,无疑于是白白折送士卒性命,洛阳兵马空虚,姚公还是以坚守为重。”
堂内众人早就听过王镇恶的威名,往前倒是不以为意,如今听见了其名讳,大都脸色微变。
王镇恶在两月内连破数十城,现在攻到成皋城下,众人对其的畏惧更甚。
姚禹虽是冲动,但还存有理智,遂退了回去。
赵玄见众人无人进言,便缓缓道来。
“晋寇已经攻到了成皋,愈发深入腹地,晋寇光是在城外安营扎寨,城内的军民便要乱作一团,在此人心浮动之际,无人不畏惧贼寇之威势,晋寇一路收编降卒,兵力大增。”
赵玄了顿了下,又道。
“敌众我寡,出城交战,远不如据城而守,殿下该让各处驻军坚守不动,多备木石,再不济,
也可以退守于金墉,以待京师援军。金墉不破,晋寇断然不敢西进,晋寇久攻不下,定要出现弊漏!”
金墉城位于洛阳城西北隅,魏文帝曹不曾在此兴建百尺楼,随后魏明帝曹将其扩建成城垒,
城池小而坚固,极难攻克。
金墉城就相当于城中之城,哪怕洛阳城陷,秦军依然可以据金墉而守,其城内居有粮仓,民户即使粮吃完了,还可以吃肉。
坚守战略从晋军攻入秦地便下达各方,要是各城守将能同董遵一般恪尽职守,王镇恶与各路晋军哪能在此时出现在成皋之外。
等赵玄语毕,姚的主簿阎恢与其身后同僚杨虔对视一眼,两人面色低沉,又纷纷看向了姚禹,后者微微额首以应。
阎恢思量了片刻,出声道:“陛下正因是看重了您英明勇武的才能,方才让您担任豫州牧,镇守洛阳,如今您若按照赵将军之策,向贼寇示弱,指斥您的圣旨恐要比京师的兵马先到。”
赵玄听完阎恢最后一句话,坚毅的面庞为错所笼盖。
他直直的看向阎恢,见其略低着头,眼神闪躲,心里咯一下。
“阎阎主簿之意,是要让殿下率军出城迎战否?!”
赵玄实在是想不明白,为何,为何他能在此时,说出此等逆天之言论。
山峦崩塌之际,怎还要劝人上山呢?
姚有些动容,他本想颌首应下,可见赵玄触动极大,一时间跨曙不已。
面容消瘦,脚步悬浮的杨虔出列斥问道:“赵将军,你一言一语大义凛然,可有哪句话是为殿下所着想?”
赵玄脸色逐渐通红,怒道:“我所进之言,可有哪句存有私心?若是洛阳失守,山河破碎!尔等拿什么来抵?!命吗?!尔等之命比起江山社稷!价值几何?!!”
杨虔见其语气激烈,又不占理,雾时间哑口无言。
“赵玄,你莫要欺人太甚!”姚禹见姚光尤豫,当即高声驳道。
赵玄见状,丝毫不忧的“我让殿下据城而守,以待援军,可说错了?!若姚司马另有高见,大可以理驳我!!”
“理?我姚氏之江山!还轮不到你来指点!殿下令你作甚便作甚!何须理由!!”
赵玄唇角颤动,他遂转过身去,看向了姚光,“晋寇攻城大小数十战,何曾有过一败?!殿下出城迎战,以己之短,攻彼之长,如何能胜?要是败了,等待殿下便不会是指斥的圣旨,而-而是
“而是什么?”姚急切问道。
“齐公弃安定而逃,陛下可曾降罪与他?殿下只用安心守城,便可向庙堂展现您的英勇,哪怕失守,朝中诸公见您尽力而为,也定然会对您赞赏有加。”
姚连连点头,姚禹三人见状,神情复杂。
话还未说完,阎恢打断道:“殿下不可啊!”
姚眉头一皱,质问道:“有何不可?”
“殿下就是一时守住了城,可能一直守下去?刘裕率大军驻扎在彭城,我们面对晋寇前军,一味防守,只会助长敌军的气焰,殿下唯有一胜,方能稳住我大秦之社稷,到那时,朝中除去东平公之外,谁能与您相媲呢?”
一张大饼从天而降,姚光是听着,便已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。
“阎恢!!你几次三番蛊惑殿下出兵!居心何在?!!!”
吼声回荡在堂内,象是一阵突然刮起的飓风,令众人脸色无不为之一变。
赵玄手握剑柄,大步走向阎恢。
阎恢顿时脸色煞白,惊慌着跑到梁柱之后,喊道:“殿下救我!!”
见此一幕,姚一反先前郁闷,喝道。
“赵玄!!”
赵玄咬着牙,面庞与手上青筋暴起,象是随时要拔剑而出。
拔剑声响起,姚禹率先一步拔出了剑。
“都给我退回去!”
姚走到两人身前,强行将其分开。
“殿下,阎恢定然在暗中投效晋寇!”
此言一出,阎恢的面色愈发的煞白。
姚观其神色,分不出他是因为惜命而恐慌,还是因赵玄说中了其心意而恐慌。
但说到底,阎恢是自己帐下幕僚,众目之下,赵玄全然不顾及他的颜面。
“你要是有实证,便拿出来与我看,要是没有,诬陷同僚,该当何罪?”
赵玄愣愣的看着眼前质问自己的姚,胸腔莫名一阵阵绞痛。
“够了!今日议事到此为止,你先给我回去冷静冷静!”
“殿—属下明白了。”
赵玄躬身作了一揖,离开了堂。
其馀的属僚皆是沉默不言,遂在姚的命令下一同散去。
“殿下看看,赵玄仗着资历,何曾将您放在眼中啊?!他今日敢对仆拔剑,明日明日便敢”阎恢缓过神来后,急忙进言道。
杨虔附和道:“无论如何,殿下都应该提防一手——"
姚看着站在原地的三人,长叹了一声,“赵将军乃是三朝老臣,其所言不无道理,你们就勿要再惹他了。”
赵玄出身于天水赵氏,年近半百,虽未立下有大功绩,可其深悉兵略,为人忠义,对待魔下将土如手足,在军中颇有威望。
姚泓敢派姚镇守洛阳,就是因为有赵玄在其身旁辅佐。
整个朝堂之中,能够依靠的将领,除去姚绍与姚懿与尹氏的几位将领,就没有几人了。
秦国好歹也是当今天下第三大国,继承符氏的基业,国内人才凋零,实在是有些不该。
往前姚兴在时,每逢征伐之际,大都是要御驾亲征,自命为帅,军中将领大都听其指挥调遣,
因此未能出现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。
哪怕秦国朝中人人都是忠义之土,可光靠忠义,并不能在战中取胜。
要是天下只认道义的话,司马家怎能篡夺的了曹家江山?
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,要不是那些个不成器的子孙,晋室也不会凋零如此之快。
“叔父,他二人皆是为您所着想,朝廷降罪,定然是要您担在前面,殿下立功与他无干,殿下失利,他却要一同担责,故而不愿趁此番大好时机出兵,白白错失良机!”
“仆看他言行,分明早有投效晋寇之意,他见仆口出对晋寇不利之言,竟要刀兵相向,其谋反之心已裸露而出。”
“赵玄是要杀仆灭口,欲盖弥彰!”
姚听着,摆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。
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姚面前碟碟不休着,刚开始姚还心有抵触,可听到后头,神情逐渐阴冷起来。
听此,姚握着杨虔与阎恢的臂膀。
“往日我不曾发觉你们二人有这般洞察之慧眼,是我冷落了你们呐。”
“仆等皆是为殿下所忧虑,都—都是应该的—”
阎恢象是说着,抬起袖口,作势要擦拭眼框。
杨虔接连眨着双眼,眼框涌出几滴泪来,“仆仆与阎主簿受殿下倚重,不求其他,唯愿鞠躬尽死而后已。”
“好,好啊!有你们二人,我方可高枕无忧!”
门坎处,赵玄刚想抬起脚迈过,却又放了下来,他看着空荡荡的院内,转身离开了。
街道上,家家户户紧闭房门,有的府邸门前停着几辆马车,车上堆积着满满当当的麻袋,有的则是简单收拾行李,穿着便衣,快步的往西门走去。
赵玄目睹着众人的举措,心里虽然别扭,可却没有加以阻拦。
树倒湖猕散,墙倒众人推。
他并非是没有见过当下一幕,当初符坚北逃回长安,便与眼前极为相似。
赵玄一想到成皋之外数万晋军,步伐便加快了些。
姚不信自己,那又如何?
尽人事,听天命,大不了一死罢了。
想着,赵玄一路步行至了金墉城内,他来到校场,开始着手军务。
“将军,仓中之粮只能支撑一月有馀,若是庙堂不遣兵粮来——”主簿忧虑道。
“殿下已派人往长安请援,兵粮不日便至,你勿要在军中显露此等神情,以免扰了军心。”
主簿苦笑一声,“城中的公卿百姓无不准备西逃,将军若是下令拦住他们·"
赵玄听此,瞪了他一眼,严声道:“如此行径,与牲畜何异?”
“将军不加以遏制,怕是不出几日,这城内便要空了。”
“可有逃兵。”
“有。”
“传我令,胆敢怯逃者,斩无赦。”
赵玄魔下的亲信占比并不算多,逃窜的士卒大都是未经沙场被抓来充人数的新丁,于情于理虽然正常,但军纪不可松,百姓逃难的也就罢了,若是逃兵多了了,那城池定然是要失守。
正当主僚二人商讨如何整顿军纪时,一名身材壮硕的汉子吹着胡子入了屋。
“将军!他三人定然是沟通了晋寇!”
壮汉是赵玄的行军司马,名为赛鉴,赵玄平日待他极好,常常委以重任。
赵玄早有预料,淡然道:“我已派人去查证,稍安勿躁。”
内忧外患,只有解决了内忧,方能齐人心,得人和。
“依仆之见!将军就应该直接杀了他们,要甚鸟证据!”
对于赛鉴暴躁的性子,赵轩已然适应,他向主簿吩咐道:“这几日先勿要节粮,让将士们吃个饱。”
“将军不加以节制粮食,恐半月——”
赵玄摆手说道:“军心不稳,要是再克扣粮饷,恐要生哗变,先按我说的去做。”
“唯。”
赛鉴见赵玄一脸淡然,心中怒意更甚。
“将军许仆领一百五十人,仆这就砍杀了那些个奸侯小人!”
“你杀了他们有何用?”
“怎会无用?!”
“晋寇还未攻进关,我们便先自相残杀,于人心不利。”
当堂内争吵之事传出,赛鉴便立马披甲执锐赶往金墉城,如今赵玄心中无铲除祸患之意,他心急如焚。
“都到此时了,将军还在乎个甚!”
赵玄轻叹一声,起身走到赛鉴身旁,拍着他的肩膀,说道:“我今日确是有些过激,殿下一时慌乱分不清实属正常,待到事后,殿下定然能想的明白,先斩后奏之事,非人臣之所为。”
姚禹在堂中驳斥赵玄乃是臣,做臣子的应当恪守本分,他越是不守规矩,姚便越发不会信他。
“狗屁的殿下!”
“你我皆食君禄,怎能出此妄言。”赵玄喝斥道。
“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。”
“你若是闲来无事,便去校场操练士卒!”
“诺!”
赛鉴见赵玄面带怒,也不敢在放肆,应声离去。
傍晚,赵玄打道回府。
正要跨过门坎时,一名属更叫住了他。
“将军,殿下召您。”
赵玄看了眼天色,问道:“有何要事?”
“仆也不知,但殿下有些急,您还是赶快过去吧。”
“吱呀”一声,屋门缓缓打开。
妇人站在门后,无声的挽留着她的夫君。
“我稍后就去。”
“是。”
赵玄缓步进了屋,他见屋内一片漆黑,异道:“怎不点灯?”
“你看看家中可还有钱。”妇人没好气道。
自从晋军北上后,赵玄便将俸禄钱粮尽皆拿去充了军,府内的仆婢也多数遣散,要让旁人经过赵府,完全认不出这是一位佐命三朝老臣的府邸。
听着发妻的抱怨,赵玄难得露出苦笑,他往衣袖中来回摸索一下,掏出了几枚铜钱。
“这些该够了。”
妇人扫了一眼,猛然将屋门关上,怨声道:“你口口将食君禄挂在嘴边,我怎不见这俸禄!”
赵玄心有愧疚,他缓缓坐在椅上,沉默了片刻,解释道:“你也知道城内是何状况,我将积蓄拿去购置粮食,是为了——"
不等赵玄说完,妇人便率先发问道。
“熊赛都跑到府里来了,你还想将我蒙在鼓里不成?”
他喉!
“他们执意要降,你为何不顺从?”
赵玄愣了下,高声道:“这是什么话?!”
“什么话?你若还念及这个家,那就别回来!”
“砰!”
堂内。
刚一进堂,赵玄见姚禹三人伴在姚左右,顿时身心一凛。
“殿下。”
“赵将军来了。”
姚再次面对赵玄时,目光已截然不同。
赵玄看向三人,手掌不自觉地握紧了起来姚见状,开门见山说道:“我愿听将军所言,令全军坚守不出。”
“不过—”姚看了眼身旁的阎恢,笑道:“我想让将军领一千人马,驻守在柏谷坞。”
赵玄刚一松下的心猛然悬起,他故问道:“这是何人的主意?”
“我本人之意。”
“殿下可知当下司隶有多少兵马?”
“三万人。”
“抛去那些辅兵呢?”
姚似乎没有料到这一步,他思量了一会,答道:“一万人?”
“殿下让我进驻柏谷坞,意义何在?”
赵玄知晓这是姚禹三人要调自己离开洛阳,如此一来,他们才方便行不轨之事。
“柏谷坞地势险要,易守难攻,将军驻在柏谷坞,可与巩城形成椅角之势,拱卫洛阳。”
赵玄听此解释,竟是气笑了。
“洛阳尚且兵马欠缺,殿下却要分兵而守,这难道不是给晋寇逐一击破的机会吗?”
若是按照赵玄先前所言,调集兵马死守金墉,晋军想要破城,可谓是难上加难。
秦军人心不稳,分守各处,不就等同于举着白旗投降吗?
赵玄见姚信以为真,便侧目看向姚禹三人。
“尔等到底想作甚?!”
没等姚禹出声,姚先一步斥道:“你要违我军令不成?!”
“殿下,他三人暗通晋寇—”
“你莫要再扯其他!你若不听调令,我现在便以谋逆之罪斩了你!”
在赵玄未来之前,阎恢便与他说过,赵玄定然会立刻拒绝,果不其然,当真被他料到了。
赵玄听姚指控自己谋反,惊怒不已。
贼喊捉贼,偏偏姚却看不出来。
“他三人卖国通敌,殿下不可听信其言呐!”
姚禹冷哼一声,“到了此时,竟还在东拉西扯!!你连殿下的调令都不遵从,还敢言不是谋反!!”
阎恢与杨虔纷纷附和着,一时间,赵玄竟同被干夫所指般,插不上话来。
“赵玄,我见你伺奉三朝的份上,再与你一次机会,你明日即可率领魔下驻扎到柏谷坞去。”
赵玄百口莫辩,他看见了堂内两侧正欲拔刀的武士。
不知何时,赵玄的眼角已被泪水浸湿。
“玄蒙受大秦三皇之重恩!心中之志,唯效死而已!明公不用忠臣之言,反为奸孽所误,后必悔之恐无及耳!!”